一款罕见病药将退出中国,牵动的是上千患者的生命。
这款药为盐酸沙丙蝶呤片(商品名“科望”),是部分罕见病高苯丙氨酸血症(HPA)患者必不可少的一款药。在中国大陆市场尚无仿制药上市的情况,该药一旦退出,意味着这些患者将无药可用。
这种罕见病是人体内的苯丙氨酸代谢异常导致,在代谢过程之中酶产生了缺失或者是完全没有,导致体内血液的苯丙氨酸浓度较高。这是一种基因突变或遗传疾病。
青海省海东市互助土族自治县开展苯丙酮尿症儿童走访慰问活动,张添福摄
该药由总部位于美国加州的跨国公司拜马林制药(BioMarin)生产。该公司的工作人员就退出中国市场一事回复《财经》记者称,国外已有仿制药上市,使用“科望”的患者市场大量流失,从企业整体考量,继续保留该产品线的价值并不大,因此考虑退出中国市场。
一个企业,需要考虑经济账。然而,天平另一边是患者急需用药的现状。
《财经》记者了解到的最新情况是,将由中日友好医院牵头,申请临床急需药品临时进口。目前,药品正在通关,预计10月底到达医院,但不确定有多少瓶药。
由于距离远、异地报销比例差异,药品自身易受氧化等因素,大部分其他地区的患者没法来到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开药,也便意味着将会很长一段时间无药可用。
如何解决罕见病药物可及性,仍然任重道远。
无药可吃
6月下旬,吕文(化名)就得知“科望”不再供应中国市场。一时间,她心急如焚,“患者离不开这个药,这药帮助孩子代谢体内苯丙氨酸,一天一顿都不能少”。
吕文生活在北京,她三岁的孩子患四氢生物蝶呤缺乏症(BH4缺乏症,又称恶性PKU),是罕见病高苯丙氨酸血症中的“罕见群体”。从孩子确诊后,吕文和家人一直积极给孩子治疗、服药,如今孩子发育较正常。“如果不知道她患有这个病,只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因为怕孩子遭歧视,孩子情况只有家里人知道。”吕文称。
高苯丙氨酸血症的患病人群主要为儿童,尤其是新生儿和婴幼儿,一旦患病,则需终生治疗。当孩子确诊高苯丙氨酸血症后,需要通过层层筛查确定自己的分型:其一是苯丙氨酸羟化酶缺乏症(PAH缺乏症,又称PKU);其二就是四氢生物蝶呤缺乏症(BH4缺乏症,又称恶性PKU)。
北京HPA病友组织相关负责人介绍,PKU患者占总患者的90%以上,需采用饮食控制治疗,恶性PKU患者占8%,采用纯药物治疗,另有2%的反应型苯丙酮尿症患者,可选择药物治疗或饮食控制治疗。
吕文的孩子“不幸”属于8%,恶性PKU,只能通过药物治疗。孩子从一个月大就开始吃“科望”,到如今用药已经三年多,药价从最初的一瓶9000元,降到如今一瓶7480元。由于孩子年龄尚小,家长每次需把药磨成粉末,兑水后才能给孩子服用。
药的服用量是根据孩子的体重来计算,建议每公斤体重服用5毫克。“科望”一瓶30粒,每粒100毫克,吕文的孩子目前一天需服用60毫克,同时还需要吃美多芭和五羟色胺,其中“科望”是控制血值,其他两种针对神经系统,这三种药中任何一个断药都会影响孩子治疗。
北京2021年底新出政策,“科望”被纳入药物报销范围,终身报销60%。吕文介绍称,40%自费,一瓶到手3000元。这源于北京曾发布的一项对特殊病药品的费用补贴政策,“科望”能报销。不过,其他两种自费,算下来一个月药费2500元左右,报销前一个月药费6000元左右。
然而,政策福利没享受到半年,吕文从北京病友群内得知,这款药将要退出中国。
在北京卫健委向国家卫健委药政司提交的“关于协调该药供应的请示”的文件中提到,“科望”属于罕见病药品,可以减少脑部持续受损风险,提升患儿生活质量,需终身服用。
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每年约有30余个患儿常年应用此药。国内目前无替代药品销售,且无BH4类似替代药品,如“科望”不再供应中国市场,这部分罕见病患儿将面临无药可用的境地。
《财经》记者向北京卫健委求证,得知该文件属实。
“铤而走险”用仿制药
很多罕见病患者,都选择用仿制药,既可缓解病情又能省钱,而且在没有原研药时也能及时顶上,这也是印度“药神”的由来。
一位多发性硬化症患者就曾仔细地算了一笔账。2022年8月8日,国产仿制药特立氟胺上市,30粒一盒,药价是6896元。该药可治疗多发性硬化症。而赛诺菲生产的原研药,为一盒28粒7896元,比国产一盒贵1000元。
这款仿制药自费的部分,约为原研药的65%。上述病友说,“我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房贷每个月还要还1.5万元。国产药一年省两万多元,孩子补习的钱就有了。”
但高苯丙氨酸血症患者,没这么幸运,目前中国市场尚无“科望”仿制药上市。
在广东潮州生活的张如婷,孩子是高苯丙氨酸血症患者人数中仅占2%的反应型患者,可以主动选择药物治疗或饮食控制治疗。90%的病友会选择饮食控制,费用也相对低一些,但张如婷“担心小孩去学校吃饭都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患上心理疾病”,于是咬咬牙,选择了药物治疗。除了进口盐酸沙丙蝶呤片,她还需要给孩子服用无苯丙氨基酸粉和无苯丙氨酸复合氨基酸粉。
北京医保可报销“科望”比例为60%,在广州是全自费,而且药价还比北京贵,北京一瓶7480元,到了广州一瓶贵出1000多元,达8815元。
如果给孩子吃药控制病情,张如婷算了一笔账:孩子今年6周岁,22公斤,无苯丙氨酸粉一个月大概需要八罐,每罐258元;“科望”每天需要40毫克,算下来每月费用大概是5500元。这两种药物都需随着孩子体重的增大而增加用量,花费的费用会越来越高。
张如婷和丈夫在潮州打工,一个月收入1万元,孩子的药费要用掉一半,他们负担不起。于是,她将目光转向一家中国台湾公司出售的仿制药,价格相对便宜。
仿制药一盒100粒,每粒10毫克,近一年来每盒费用在890元—950元间波动,孩子每月需吃120粒,花费在1100元左右,价格仅为“科望”的三分之一。张如婷告诉《财经》记者,目前虽然还能买到,但是由于该仿制药需要冷冻保存,来回时间、天气原因等都会影响药效。
更重要的是,BH4在中国台湾有药品许可证,是合规的,但在中国大陆还没有,因此并不合规。患者要买仿制药,得冒着重重风险,比如买到假药。
从中国台湾购买仿制药的患者,需要将价格折合美元汇率才能转账购买,药品价格也随汇率的波动而起伏。张如婷现在想购买中国台湾仿制药,需要在银行个人对公账户转账,“比较麻烦,银行的人也很不乐意帮我们做这个事儿,因为本身好像也不是很合规矩”,但这对他们来说是“救命药”,只能铤而走险。
疫情影响下,药物也经常在海关被扣,没有保障。这也是来自北京的吕文宁愿四处奔走,也不愿给孩子吃仿制药的原因。
张如婷还担心仿制药的药效稳定性和副作用的。她说,不是不想让孩子吃“科望”,而是没有政策补贴吃不起,才会选择中国台湾仿制品。
现在连这个犹豫的机会也没有了,“科望”要退出中国市场。
广东省高苯丙氨酸血症患者约600—700名,其中约200多名恶性患者需服药。张如婷介绍,这200多名患者中真正吃得起“科望”的不足10%,“北京、青岛、四川等部分地区的亲友吃“科望”的多些,因为他们有补贴政策”。即便住在这些有政策补贴的地区,“外地人”也享受不到,因为这些政策会限制买药人的出生地、户籍等。
按粒买药的患者在等药
6月,“科望”的国内市场代理商——百傲万里(上海)生物医药技术咨询有限公司(下称“百傲万里”),与国家卫健委及各地市卫健委进行沟通,“不再就‘科望’进口药品注册证进行再注册”。
沟通中提及,本药最初于2010年9月25日获得国家药监局批准,之后进行了再注册,最新一次再注册为2018年获得批准,有限期至2023年3月21日。
百傲万里文件内提及,基于内部评估,计划不再进行本品的再注册。
《财经》记者联系到拜马林制药工作人员,询问“科望”从中国退市是否已成定局,工作人员回复称:“目前还不是十分能够确定,是有这个打算。”
对方表示,这不是因为国内市场有无吸引力的问题,而是在国外已经有治疗BH4病种的仿制药上市了,从前使用“科望”的患者市场大量流失。拜马林制药从整体考量来看,认为再继续保留的价值不大。
这也是药企要考虑的一笔经济账。“如果用药患者数能达到1000人,我们可能就会有一定利润了。”一位生产某罕见病仿制药的药企相关负责人曾说。
甚至已有罕见病药企对是否推动药品进国家医保打了“退堂鼓”。“我们也在观察进医保的罕见病药品情况,用药量并没有增加多少,大幅降价带来的经济成本是我们得考虑的。”一位药企相关负责人坦言。
当然,开发罕见病用药是有商业价值的。国外的药厂有很多的布局都是从罕见病用药进行突破,然后再扩大适应症到其他的治疗领域。因为,“孤儿药”的身份不仅可以缩短药物上巿时间,其上市成功率也比较高。
通过对过去十多年的新药上市统计,“孤儿药”开发的成功率远远高于一般的药物,大概是一般药物的三倍以上。让各方有利可图,也是药企研发罕见病药物,报批、定价和销售的基本逻辑。
仿制药难买,原研药“科望”又一药难求,急需用药的患者却等不起,《临床急需药品临时进口工作方案》是 6月29日,国家卫健委和药监局官网发布的文件,适用于国内无注册上市、无企业生产或短时期内无法恢复生产的境外已上市临床急需少量药品。
这也成为这个患者群体目前可选的最保险的一条路。
中日友好医院是“科望”的牵头进口机构。《财经》记者从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的药房了解到,药品正在通关,预计10月底能落实到中日友好医院,但具体能到多少瓶药,工作人员表示“不确定”。
这对北京市的患者来讲,无疑是个好消息。得知孩子的药短期内终于有了着落,吕文很感激,“北京卫健委是第一个书面给国家卫健委写文件提交说明的,中日药房也一直想办法弄库存。”
但其他地区的患者呢?
张如婷告诉《财经》记者,由于距离太远、户籍条件限制、药品自身易受氧化的特点等原因,“就算北京有药,我们也不会去买”。“科望”从前在广州大药房和深圳医院可以按粒卖,在广州一粒的价格大约293.83元,在深圳一粒约249元。
张如婷向病友了解到,有的患者每次只挂号买十几粒药,她自己的孩子从小到大也只吃过两粒原研药。对于未来,她感到迷茫,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这样等待用药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