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针320万美元,在今年6月获美国FDA加速批准上市4个多月后,10月30日,美国生物制药企业Sarepta Therapeutics宣布,旗下产品Elevidys的临床试验未达到主要终点。
Elevidys是一款治疗杜氏肌营养不良症(DMD)的基因替代疗法,通过将“人造”的正常基因输入体内,帮助患儿持续产生具有抗肌萎缩蛋白功能的重组蛋白。上市时,它被认为或是DMD治疗史上的开创性产品——这种疾病会影响孩子的智力,并让他们逐渐失去运动功能,最终致命。
但作为史上第二贵的基因治疗药物,Elevidys的临床获益尚未确定,获批很大程度是考虑到患者紧迫且未被满足的医疗需求。本次公布的结果显示,Elevidys在关键指标,即衡量儿童综合运动能力的评分上未达标。
这已经不是美国FDA第一次面对这种“尴尬处境”。近年来,FDA多次在质疑声中加速批准了“不确切疗效”的高价新药上市,覆盖癌症、渐冻症、帕金森等多个疾病领域,尤其是2021年阿尔茨海默病药物Aduhelm的上市,更是让FDA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一边是不确切的药物疗效,另一边则是患者紧迫的“救命需求”,审评标准左右摇摆,加速批准也正在面临挑战。
效果尚可但明显低于预期
在10月30日数据发布后,Sarepta Therapeutics首席科学官Louise Rodino-Klapac博士公开表示,试验的次要终点表现出具有临床意义的结果,有足够证据表明能改变DMD患者的疾病进展,公司也计划进一步申请扩大使用年龄,并将该药物从“加速批准”转变为“正式批准”。
但华尔街的投资者似乎并不看好这一乐观态度,10月31日,该公司股价下跌约41%。“不管企业再怎么突出临床试验次要终点的表现,它的主要终点,即试验最主要的目标没能达到,我想医药界人士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北京协和医院神经科副主任医师戴毅对“医学界”分析。
根据公布的试验数据,在4至7岁的患儿中,接受Elevidys治疗后52周北极星动态评估(NSAA)总分提高了2.6分,但安慰剂组也提高了1.9分,两者无统计学差异。
“NSAA评分是为DMD患者量身定做,评估他们综合运动能力维持或改善程度的量表,也是各个DMD新兴疗法效果评价普遍采用的指标。”戴毅对“医学界”解释,由于所有入组患儿也会接受基础的激素、康复等治疗,“治疗组和安慰剂组评分都提高,无统计学差异,代表在这个量表上,新药并未带来额外收益。”
“但次要终点的结果还是比较亮眼的,包括显示出的良好安全性。”戴毅表示。次要终点包括患儿的“10米走跑时间”“平卧到站立的时间”,数据显示,新药分别带来了0.42秒和0.64秒的提升,具有统计学差异。
本次试验结果将决定FDA是否同意扩大Elevidys的使用年龄,甚至是撤回上市批准。戴毅表示,从目前的结果看,在不考虑价格的情况下,“效果尚可但明显低于预期,应该不至于被撤市,但想有进一步适应证拓宽,也很难了。”
事实上,Elevidys早在今年6月上市之初就备受争议,当时它的II期临床试验未能达到主要终点,加速批准是基于替代终点,即生物标志物“抗肌萎缩蛋白”的改善。
但改善生物标志物是一回事,恢复或阻止疾病则是另一回事,再考虑到320万美元的天价,当时就有不少业内人士质疑,新药能否真正带来临床获益。此前FDA的专家组也仅投出了8比6的“赞成批准票”,同时只限用于4至5岁的儿童。
至少有6款试验失败,或数据极少的药物被批准
戴毅深知DMD患者的困境,在中国国家罕见病注册系统中,目前已登记超过4500名DMD/BMD患者,在中国罕见病联盟下的“戴毅专家工作室”,目前管理着3000余名DMD/BMD患者。
作为一种罕见、致命的遗传性神经肌肉疾病,DMD患者的肌肉组织会进行性地萎缩或变性,最终发展为呼吸与/或心脏衰竭等,自然病史寿命通常不超过20岁。“临床治疗的原则是规范使用激素,并进行康复训练,但也都只能延缓疾病进展,平均为患者多争取3到5年的行走时间。”戴毅说。
据戴毅介绍,此前全球有4款“外显子跳跃”疗法可用于DMD治疗,但临床疗效都较为微弱,且仅能针对部分特定突变的患者,定期注射给药,每年费用接近数十万美元。“即使在治疗干预情况下,患者的运动功能也在不可避免地缓慢下降,直至瘫痪。”
正是因为“无药可治”,Elevidys获得了FDA的加速批准,但关于这一药品审评通道的质疑近年来也从未停息过。
FDA在“加速通道”中放宽了一些审评标准,比如针对癌症、罕见病等疾病,新疗法的上市申请可使用替代终点,对疗效证据的要求更低。今年8月发表在JAMA Network Open的一项研究发现,2022年FDA批准的37种药物中,有24种是基于单一研究。而在2016年,20种新药中还仅有4种的批准是基于单次试验。
争议在2021年达到了顶峰,当年6月7日,FDA在一片质疑声中批准了18年来首个阿尔茨海默病新药Aduhelm,该药同样使用了生物标志物为替代终点,几乎没有证据体现出疾病的改善,且由于副作用强,价格高昂,上市后一度遭到医生的联名抵制,最终黯淡收场。
有统计数据显示,至少有6款情况类似的药物近年来通过加速获批。《英国医学杂志》今年发表的一项研究则发现,在2011年至2020年美国和欧洲批准的新药中,只有不到一半能够为患者带来真正的治疗价值,重灾区是癌症疗法。
作为补救方案,创新药企业被要求在药品加速批准后,继续完成确证性试验,以证明上市的决定是正确的。但2022年“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在调查时发现,目前至少有50项确证性试验,要么在获批一年后才开始,要么根本没有启动,有4项拖延超过了10年。在此期间,公司可以自由地销售药物。
今年4月7日,经过了多年的拉扯,FDA强制下架了流产预防药Makena。这款药物于2011年加速批准上市,2018年底才完成了“失败的”确证性试验,直到今年被撤市时,这款“无效药”已浪费了约7亿美元的医保资金。
“未得到满足的临床需求,不是监管机构将不确定疗效的药物留在市场上的理由。”有参与Makena撤市听证会的专家组成员表示,如果一个药缺乏获益和有效性证据,那剩下的只有风险。
但患者的看法则截然不同。“与其认为你(的谨慎考虑)是在保护我,我希望你批准药物,这样我才有活下去的机会。”去年,渐冻症患者代表在新药上市的听证会上陈述道。
因疗效证据不足,FDA的专家委员会在2022年3月初步否定了渐冻症药物AMX0035的上市申请,但仅仅6个月后——期间没有任何新的数据出炉,同一委员会则赞成加速批准该药物。业内分析,来自渐冻症社群的舆论施压或起到了关键作用。
欧洲药品管理局(EMA)则在今年10月发布公告,坚持认为AMX0035证据不足,不予以在欧洲上市。目前,AMX0035的确证性试验还在进行之中。
全球DMD患者家庭也还在焦急地等待最终结果。“我作为罕见病的医生,天天面对这些病人,非常能体会他们无药可用情况下绝望的状态。”戴毅说。目前,由于Elevidys的保险支付仅针对4至5岁患儿,一些家庭不得不在孩子6岁前与疾病进行艰难的赛跑。
药物加速批准的未来
“这种‘灵活’审批规则的收益和风险是并存的。”中国药科大学药品监管科学研究院执行院长邵蓉对“医学界”分析。
1992年,美国启动了快速批准(Accelerated Approval)计划,用以加速治疗严重疾病、并且与现有疗法相比具备显著优势的药物上市。2016年又出台了《21世纪治愈法案》,进一步推动了药物审批的加速,以便患者能够尽快获得可能救命的药物。
我国则于1999年首次提出了加速审评的相关规定,2020年7月1日起正式实施了“附条件批准制度”。相当于美国的“快速批准”,“附条件批准制度”在新冠疫情期间通过了首个国产重组新冠病毒蛋白疫苗。
“药品审评不能放纵风险,但对于急需的药物,按传统路径耗费数年、数十年,把风险收益全部弄清,那么会有多少患者等不到救命的希望?因此在对风险有限包容的前提下,通过科学的评价工具和监管体系,将可能获益的产品尽快先推向市场,上市后再跟踪评估,这是一个合理方式。”邵蓉说。
但加速通道不能够被滥用。邵蓉表示,“药监系统和创新药企业需要理性,科学评估现有的数据是否能转换为支持加速上市的证据,不能因为外界因素的影响,就‘侥幸’把产品推向市场。”
“有缺陷产品的上市,会导致一系列责任善后的问题,包括对患者的道义补偿,走撤市程序会消耗资源等,企业也存在声誉受损的风险。”邵蓉说,“我支持加速批准,但它也是一个博弈和动态平衡的过程,需要进一步细化及明确评估标准,完善沟通程序、引入外部专家意见,确保法律法规及审评技术规则执行的连续性和一致性。”
预计相关体制机制的摸索与完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2022年6月,美国众议院通过了一项包含改革建议的法案,旨在让美国FDA在加速审批和“无效药”撤市等方面,拥有更强大的话语权。
中国国家药监局则在今年8月25日发布《药品附条件批准上市申请审评审批工作程序(试行)(修订稿征求意见稿)》,明确了附条件批准上市的药品,继续完成临床研究的时限原则上不超过4年。若上市后研究不能证明其获益大于风险,由国家药监局按程序注销其药品注册证书。
但作为临床医生的戴毅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他告诉“医学界”,两个月前,欧洲药品管理局刚终止了另一款DMD治疗药物的有条件上市许可。该药物已经附条件批准销售了近十年,但现在的数据不支持它继续使用。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患者已经用了一款药物很多年,现在突然发现批准被撤销,没得用了,甚至被告知其实之前的治疗是没有明确疗效的。那会比一开始就不给他们希望要好吗?”戴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