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很久，我终于缓了过来，望着不远处的家，闪着柔和的光，突然无勇气靠近，可是女儿还在家里等我回去给她打针。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 472个故事 —

前言

结婚证找不到了，父女俩异口同声地否认他们看见过。没有结婚证就无法离婚，虽然女儿的病基本痊愈了，但临近中考，想着去补办，提了几次，先生都以此为理由搪塞。

抑郁程度愈发重了，医生说要我尽早入院治疗，想着还是等女儿中考过去再说，就一直坚持吃药挺着。

发现女儿的身高停滞生长时，她三岁，那时她还能穿下一岁的衣裤，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我就开始带着她四处求医。

脑部磁共振的检查结果，使得几个大城市医院内分泌科专家的诊断都出奇一致：矮小症，是由脑垂体不分泌生长激素导致的身材矮小。

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决定在家乡治疗，儿童医院的主任说：“虽然矮小症是罕见病的一种，但目前国内有药物可以治疗。只是药很贵，没进医保，全部都需自费，所以你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只要能治，做父母的就算砸锅卖铁也毫无怨言。”我说。

“那就给你们开药，用药的过程中，你们要定期带孩子来医院复查。”

医生的话，在那时给不知所措的我和丈夫带来了一些希望和慰藉。

一

由于女儿体内无法自行分泌生长激素，所以只能借助外力。

先生晕针，注射任务就由我来。每天晚上兑完药水，抚摸着女儿柔嫩白皙的肌肤，我根本没有勇气注视她天真无邪的眼神。一句“妈妈疼”，就会让我流泪，整夜都无法入睡。

因体重和药量成正比，治疗时需严格控制体重，还要辅助跳绳锻炼，一些不健康的油炸、膨化、碳酸类以及含有激素的食品都要禁食。幼儿园小朋友偶尔会给女儿零食，她只是抿着小嘴唇，摇着头说谢谢。

临睡前，跳绳对女儿来说更是一种挑战，一开始喊累、腿疼、大哭，然后再接着来。直到后来慢慢养成了习惯，这个过程很磨人，有时我真的想打退堂鼓，反倒是女儿的乖巧懂事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无奈的是，由于女儿对药物的吸收效果不好，身高增长特别缓慢，一直处于同龄平均线以下。我们不断投钱，收获却令人失望。

收效欠佳可又不能不打，粗略计算，每年的药费和检查费在10万元左右，没办法，生活上能省则省，尽管如此还是捉襟见肘，无奈之下，我们停掉了女儿所有的兴趣班，就连她最喜欢的素描课也无法坚持了，此时我才真正体会出缺钱的日子是多么的难熬。

给女儿打针，一次就心疼不已 | 作者图

媒体上说，国内有少数城市已将“矮小症”纳入医保报销范围。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拨打了市长热线，针对儿童生长激素缺乏症患者，即矮小儿童，是否有报销的相关政策。对方的答复是否定的。

我在门诊也见到许多因费用过高，而不得不放弃医治的病例，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期，骨垢一旦闭合，生长的机会就减少很多，有的孩子的身高或许永远停留在一米四以下。

医生说矮小症的治疗是一场为“荣誉”而打的战役，它不关乎生死，但如果不进行有效的治疗和干预，会伤及孩子的未来和自尊，想象他们成人后，尽管十分优秀，也会因身材太过矮小而丧失许多发展机会。

女儿是无辜的，她还那么小，是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所以，我要不惜一切让她摆脱厄运的纠缠，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日子越来越拮据，觉得只节流不开源，并非长久之计，与先生商量后，基于我有会计师资格证，可以想着再去谋一份兼职，利用晚上和休息日给几个小公司和餐饮店记账。

一开始先生是不同意的，认为这样我会很辛苦，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但女儿现在还小，仅治病就已经掏空所有积蓄，未来她的教育费用，父母的养老都需要大笔的开支，手里一点“过河钱’都没有，我的心里着实慌。

我清楚，如果我去做兼职，先生也会承担更多的家务，女儿的学习也需要他多费心。但是没有办法，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最有效的缓解经济压力的办法。

二

先生和我是经母亲好友介绍认识的，由于小时父母工作忙，他出生不久就被送到常州乡下的奶奶家。在他很小的时候，由于村医的疏忽，漏掉了本该给他服用的“糖丸”，后来导致他小儿麻痹病发。

婆婆为此很懊悔，为了能让先生做手术，她步行三十几里的山路，在“牛棚”里找到了医生。然而虽经历了数次大手术，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也是因此，先生留下了心理障碍，使得他无法给女儿打针。

对于我们的结合，军人出身的父亲是不认可的。他认为男人首先应该身体健壮，给爱的人安全感，担心我婚后会吃苦。

可我认定了，他虽然身体不太好，但他好强上进，八十年代考上大学，成绩优秀的他由于身体原因多次被高校拒绝录取，但他不服输，连考三年，感动了农大的校长，特招了他。

我没有读过大学，虽自学考取了会计师、高级经济师，但总觉得没进高等学府是我一生的遗憾，也一直羡慕那些曾走进象牙塔的人，所以对于先生，我是由敬佩发展成了爱慕。

婚后，我们就对未来的生活有了一些规划，做了一些小投资，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想来，多亏当时小有积蓄，否则女儿的医药费更加没有着落了。家里我主外，先生主内，他的腿不能吃劲，抱孩子、拎大米这类力气活都由我来。由于担心尴尬，幼儿园的家长会、亲子活动他都不参加。而做饭刷碗之类的家务事，先生也会主动多分担一些。

我一直觉得，能成为夫妻是缘分，该相互扶持，相偕到老。我也相信婚姻只要用心经营，定能收获温馨幸福。

对于“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是嗤之以鼻的，希望我们能像钱钟书、杨绛，平如、美棠那样相濡以沫地走向暮年。

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人在脆弱时的情感，最易被攻陷。

由于一直忙于赚钱，我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和先生的交流也变成仅限于女儿的生活汇报。晚上匆匆赶回来给女儿打针，有时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要赶通勤去上班。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日复一日地旋转着。

我很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冬天，那时我在一家餐饮中心兼职记账，赶上年末，单位的各类报表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几日又恰巧是生理期，身心倦到了极点。

一天晚上，雪下得很大，公交出租很难等到，想着要赶在十点前到家给女儿打针，我焦急得在大堂来回地跺步。

服务员见我有急事，说她去跟二楼做西点的王师傅说一声，可以搭他的顺风车。

王师傅很爽快地答应了，没有迟疑，没有问行程，没有客套话，只说了一句“上车吧”。

下班回家路上的天空 | 作者图

以后几日，他都会以顺路为由捎上我，有时也会顺带把他做的甜点拿来给我品尝。可能是太累了，有两回我竟然在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他的外套，车缓慢地移动着，他说已经饶了好几圈，也不知道该停在哪里，见我睡得沉，就没叫醒我。

接着就开始劝我不要这么辛苦，健康很重要，钱是永远赚不完的。见我不置可否，他解释得更加起劲，什么晚睡的危害，过劳会引起血压、血脂波动等等。

他自顾自地说，我就安静听着。

那一瞬我突然很感动，冲动地想把兼职的理由、心中的苦闷讲给他听，想撕下伪装，向一个不相干的人袒露心扉，想在陌生人面前涕泪横流。这时，我突然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只说了声“谢谢”就下车了。

雪的嘎吱声拉长了夜的冷清，我不假思索地坐在道边的路灯下痛哭起来，那一刻，我不用顾及亲人的担心，同事朋友的怜悯，感觉被自尊奴役太久的心突然获得了解放。

哭了很久，我终于缓了过来，望着不远处的家，闪着柔和的光，突然无勇气靠近，可是女儿还在等我打针。

不想担责任，想放纵自己？任由心理防线被蚕食，想着只一瞬间的脆弱，就会不自主地暴露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继尔滑向深渊，如若不及时悬崖勒马，生活的一切轨迹就会偏离。

之后，对于他的关心和娱乐邀请，我都以忙为由回绝了。月末结完账，我婉拒了经理留任，悄然离开。

四

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间女儿治疗已十年有余，她依旧长得慢，即便青春期也在低位徘徊，更糟糕的是，药物的副作用开始在其他用药的孩子身上体现，女儿用药太久了，对她健康的影响，我们谁也无法预知。

这就像我儿时服用消炎的四环素，想不到长大后会对牙齿有着近乎破坏性的伤害。这种担心，每天困扰着我，如影随形。

尽管日子过得紧巴，但治病和教育都是不能耽误的，对女儿我一直觉得亏欠，她的整个童年都在打针治病中度过，喜欢的绘画被停掉，仅有的几次“出游”都是在求医的路上。

女儿打了十多年的药物，2700一盒 |作者图

我想着再难也要给女儿一个好的教育环境，所以坚持送女儿上私校，她懂事，体谅我们的辛苦，不用督促，自己也知道努力学习。

做母亲的，为孩子做什么都舍得，吃苦受累也不算什么。然而，长期伏案超负荷工作，我的身体多处亮起红灯，腰间盘犯病的次数越发频繁，有两回治疗一个多月才能正常行走，每次想到这些都觉得后怕。

太累了，兼职做不动了，很难再勉强自己。

五

身体上的疼痛可以用意志去支撑，但如果精神垮了，才是致命的。也不知道是因为更年期或是其他原因，我开始会不自主地发呆。

总感觉委屈，不自觉地流泪。

上学时，我曾经学过两年的中医中药，隐约感觉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有几次过马路时竟然不知道躲避车辆。被司机斥责才恍惚醒过神来，汽车的喇叭声提醒自己飞快地跑到人行道上，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犹豫了一段时间后，我下决心去看了神经科，脑ET的检查结果是三项指标不合格，因伴有厌世的念头，医生建议我尽快入院治疗。

我的脑ET检测结果 | 作者图

我跟医生解释：“女儿快中考了，住院能否推迟一段时间？”

“最好现在住院治疗，实在不行，先吃一段时间的药吧。“

医生人很好，言语温暖，告诉我药物如何服用，注意事项和副作用都一一叮嘱，还主动加我的微信，说有事可以第一时间联系她。

我知道，除非病情重到不可控制，自己是不会寻求任何人的帮助，这么多年来，我已经逼迫自己养成了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习惯。

药按时吃，但药物的副作用真是不小，嗜睡，心慌，脾气也愈发暴躁。先生说我变得不可理喻，因为豆大点的事就会莫名发火。

他跟我吵得不可开交，我却不想告诉他实情，倔强地认为自己能挺过去。

可是除了药量逐渐加大，收效甚微。

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开始重拾兴趣，写微博，写稿；拿起画笔，沉浸在色彩及明暗转换间，想在涂抹间忘却一切。

然而，现实不可能永远是诗情画意，逃避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六

不眠夜反复思忖后，我和先生长谈了一次。

对于我想离婚，他很惊讶，觉得不可思议，说虽然两人的情感越来越淡，可还不至于走到尽头，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让我提出来，他可以改。再说，女儿正处在中考的关键时刻，千万不能让她分心，希望我能再好好想想。

总之，就是不同意离婚。

我真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告诉他，我很累，已接近崩溃的边缘，想去住院，要清净，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可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突然发觉，我不再依赖他，信任他，彼此的默契似乎已经荡然无存。如此，我不想再牵绊，更不想将就着生活。

可是，我翻遍了所有的抽屉柜子，找不到结婚证，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等女儿中考结束，等自己放弃执念，抑或将希望耗尽。

女儿最近的一次骨龄测试结果 | 作者图

在这次与病魔的抗争中，女儿痊愈了，我却败下阵来。

那天，我翻到曾经给女儿写过的一封信。当时是为了参加药品厂家举办的征文比赛拿奖金，后来获得了一等奖，奖金为三千元。

现在重读这些文字，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我想在文字中汲取营养，寻找支撑的力量，鼓励自己能继续走完未来的人生。

亲爱的女儿:

妈妈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很复杂，既悲伤又幸福。悲伤是因为自从你三岁被医生确诊为生长素缺乏症之后，妈妈的心情一直都是沉重的。

许多个不眠之夜妈妈都在想，到底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女儿为什么会生病？可当一切已无法改变之后，爸爸妈妈能做的就是配合医生全力以赴要把你的病治好。

幸福则源自你的乖巧和懂事，从第一次注射开始，你就表现得很坚强，你才只有三岁啊，看着你紧咬嘴唇的小模样，妈妈的心都碎了，可是你从不会因为疼痛而拒绝打针。

为了你的身体，妈妈不许你吃各种零食，妈妈知道对于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抵御各种小食品的诱惑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但是，我的女儿你做到了，这让妈妈感到很欣慰；为了节省，妈妈结束了你所喜爱的兴趣班，你没有哭闹，还反过来安慰妈妈，说等把病治好了再学，可妈妈心里明白，等你的病治好了也就意味着女儿的童年的结束，有些东西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当时妈妈强忍泪水，只能在心里对你说：宝贝儿，对不起。

由于你的年龄还小，因此爸爸妈妈给你选择的是水剂药物注射，但水剂注射真是太昂贵了，对于爸爸妈妈这种工薪层来讲是非常沉重的负担，每月近万元以及以后无法预知的费用让爸爸妈妈一筹莫展。

可当看到你那可爱的模样，爸爸妈妈即便再苦、再累、再难，我们也一定要坚持给你治疗。

妈妈会多做些兼职，工作会加班，这样陪伴你的时间就会减少很多，或许在你睡觉时不会再听到妈妈讲的故事，清晨醒来也很少见到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了。但是没关系，有爸爸在，妈妈相信我的宝贝女儿一定能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要做爸爸的小助手。不要挑食，有营养的食品一定要吃。妈妈向你保证，我也会坚强。即便是卖房子,也要把你的病治好，这是妈妈作为母亲的责任。

在这，妈妈想给你讲一个关于梅西的故事。

梅西是一位极为出色的足球运动员，他在11岁的时候被诊断出发育荷尔蒙缺乏，由于骨骼发育缓慢，需要每天注入生长激素。可是他的家庭根本无法承受这么巨额的费用。

幸好，在巴萨球探的帮助下，梅西举家迁往巴塞罗那，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出资让梅西接受治疗。2000年13岁的梅西身高只有140cm，而到了2003年身高已达到了169cm。

为了感谢巴塞罗那俱乐部，尽管后来梅西已成为一名足球巨星，但为了报恩，他拒绝了许多邀请，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巴塞罗那，而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球队获得更多的荣誉。

亲爱的女儿，妈妈知道你现在还小，有些道理你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爸爸妈妈要把你教育成一个知道感恩的人。等到你18岁的时候，妈妈会把这封信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

我们要让你了解此时此刻父母的心情和感受，希望你能懂得父母养育你的艰辛。同时，爸爸妈妈也想让你明白，在你的成长过程中除父母之外，你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正是由于他们辛苦的工作，你才能得以实现长高的梦想。

比如，给你治疗的医生护士们，为你提供治疗药物的企业等等。正是通过他们的努力，你以及和你有同样病症的孩子们才有了治疗的机会。妈妈希望你也能像梅西一样学会感恩，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努力学习，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爱你！我的女儿

最后妈妈想对你说，希望你和妈妈一起努力熬过漫长的黑夜，来迎接太阳的升起，能够早日看到暴风雨过后的彩虹。

二零一一年十月三十日

作者珠珠，会计师